日间方下过细雨,下午初晴,此时一勾弯月水洗过一般的晶莹。他站立良久,忽听身后有人笑道:“独自一个人出来看月亮,是想什么呢?”
段斐容一怔,回过头来,只见却是朱一澶。
“……没想什么。”他一笑,微微摇了摇头。
“……你玲珑剔透的心肝,说你没想什么,谁信?”朱一澶一哂,走到段斐容身边,轻声道:“还在想封号的事?”
“没有。”段斐容笑笑,摇摇头。
“……真没有?”朱一澶一怔,望他半晌,忽的笑道:“你说没有,我就信了。”
“朱大人。”段斐容望朱一澶良久,忽道:“明日我就要上辞呈了。”
“……怎么回事?”朱一澶又是一怔,狐疑地望他:“辞什么?”
“督军和盐政。”段斐容淡淡笑道:“从西边回来一路上我都在烦恼怎么上这个辞呈,这封号一来,我倒是松了口气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……你别多心。”段斐容笑道:“我不是心里有什么疙瘩,是我的身体。”
朱一澶一愣:“你又怎么了?”
“……我的顽疾,这么些年了,你也知道。”段斐容苦笑道:“这次在西边,许是劳动了,也是真的殚精竭虑——几个月下来,吐血滞气之类不一而足。林承胤太医给瞧过了,说再不能回北方,也不能想得太多,要不然能不能活到三十岁都难说。”
朱一澶一时无语,望段斐容良久,方道:“那你准备怎么办?”
“没办法啊。”段斐容无奈地一笑:“辞了督军和盐政,回南方——反正现在是伯爵,不管号什么吧,总是能有些封地、领点俸禄,我孑然一身,逍遥活个几年。”
“……唉……”朱一澶想了良久,终究也不知说什么。半晌,方勉强笑道:“江南好,回江南,收几房姬妾,逍遥泛舟,也能活得快活。”
“……姬妾的事,自从……”段斐容梗了一下,低声道:“自从婵云没了,我也没再想过。我现在这样,也不想耽误其他人家的好女孩。”
朱一澶看他半晌,终于长叹一声:“是我那妹妹没福,早早的去了——难为你到现在还念着她。”
24 酷刑(上)
“说什么呢?”
二人正说话间,程心澄、韩守拙和杨华也踱了出来。程心澄望段斐容便笑:“你这人真有意思,自己请客,撂下一堆人在里头喝酒,自己倒是跑出来看月亮和人说话。”
“程大人。”程心澄是先帝天圣元年中的进士,那时段斐容人还没出生。天圣年间他的座师、当时的刑部尚书骆子丹亲断的段氏一门冤案,待到昌阳年间段氏翻案,骆子丹已死了,而程心澄本人正是大理寺卿,又是他亲自主持的案子。段氏冤案太过惨烈,一门持着免死铁卷、世袭罔替的开国功臣家被屠戮得仅剩一子一女,牵连到前朝恩怨程,心澄当时办案办得得罪了无数人不说,自己也无日无夜都要吐了血,一面是为死了的恩师赎罪,更多的,也确是怜这一对以凄惨都不足以形容的姐弟俩。
段斐容和他姐姐段雨月早前一直称程心澄为恩公,段雨月入宫做了皇妃后尊卑有序,姐弟俩改了称呼,段斐容却一直尊敬这位刚正端肃的内阁大臣。此刻二人也有年余不见了,段斐容见他便即一躬,程心澄忙扶住他。
“惟圣。”程心澄望着段斐容,只见他原便已清瘦的身形越发单薄,月光下看着脸色惨白,不知为何心底竟忍不住一酸:“也苦了你了。”
段斐容见他如此,一时竟也有些唏嘘,只是叹息摇头。
“段兄弟。”杨华却是将军出身,又是兵部尚书,早就认识段斐容,此刻却是一笑:“人家打了仗回来都跟泥里滚过了似的又脏又土,你却似是羊奶子里泡过了般,白得跟块玉似的——你往军前一站,姑娘们都以为军营里全是你这样的,底下谁还怕讨不着媳妇儿?”说得众人忍不住都笑。
“别说什么讨媳妇啦。”朱一澶却是冷笑:“他要挂官归隐了,杨兄弟军营前只怕要重新找人站。”
众人都是一怔,程心澄便问:“怎么回事?”
段斐容无奈,只得将方才和朱一澶说过的话又讲了一遍。
杨华听了便忍不住愣了,良久方道:“要这么说,你这也是为国,我是兵部尚书,皇上赏的封号我心里本就不舒服。你既要归隐,我拼了也得重上折子……”
“韶卿(杨华字),太年轻了。”程心澄笑笑,打断杨华道:“说句不怕惟圣生气的话,他既要归隐,封号算什么?封地才是真的——再者今天皇上也说了,这事内阁要重拟票,有什么话,明日到了阁里再商量嘛。”
杨华一怔,想了想,不禁摇头道:“程大人说的是。”
“……我倒是不担心这个。”韩守拙见众人不说话,缓缓开言道:“我只怕天心难度,段世兄本是将官,要说打一场仗身子骨就成这样了,只怕……”他话本不多,这话说到这份上已然不妥,只是怜段斐容偌大的军功竟是这么个哭笑不得的封赏,这才点到此地。
“韩大人已说得深了。”段斐容深深一躬:“我理会得诸位大人的好意,诸事我都会小心。”
“……官场总是这样。”程心澄有些不忍,拍了拍他肩:“你真离开了,未必不是好事。”
第二日上,段斐容便入了宫求见昌阳帝。老太监成禄出来迎他,段斐容随他一路走,却并非望景宇宫方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