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分,薄雾托着的华贵屋檐下,宫人侍从匆匆来去, 一语不发,廊下煎煮药草的烟气袅袅而起,沉默得叫人不安。
惊见陛下前来,殿外的宫人跪了一地。
胡亥迈入了殿门,顺着宫人的目光所向,转入了韩信所居的东侧殿。
却见太医们已跪在韩信榻前,都垂着脑袋,仿佛在认罪。
“陛下,”太医院院正不得不出来汇报,他低着头小心翼翼道:“楚王殿下本就阳胜血亏,臣等赶来之时,殿下齿干腹满,已是死证。臣等回天乏术……”
韩信……死了?
胡亥僵在侧殿门前,一步之遥,竟然不敢再上前瞧一瞧躺着的韩信。
恰在此时,夏临渊赶到。
太医院院正把方才上报皇帝的话,又转述给了夏临渊一遍。
夏临渊搁下医箱,小声询问道:“陛下?”
“你去看看。”胡亥仍是站在门口,拢在广袖之下的双拳攥紧,指甲刺破了手心,却将双拳越攥越紧。
赵乾与夏临渊都小心得觑着皇帝的面色,却不管哪个,都无法从皇帝的神色中窥知他的心意。
夏临渊上前几步,走到榻边,俯身查看,良久起身,回到门边,低声道:“陛下节哀。”
胡亥浑身的力气都卸了,双手摊开,觉出掌心刺痛来。
以韩信的年纪和他在人前的状态来说,韩信这样的死,可以称得上是暴毙。
半年前,因行刺一案软禁了韩信,楚地跟随韩信的几名老将便有些跃跃欲试,被他恩威并施,弹压下去。况且彼时韩信在咸阳,楚地老将心存顾忌,不敢冒然行事。如今韩信一死,他们也便没了顾忌。
楚王暴毙于咸阳软禁中——只这么短短一行话,就会引来一场大风暴。
所以韩信绝不能是暴毙。
胡亥默然,半响再开口,慢吞吞道:“唉,他这阳胜血亏的老毛病,朕早已知晓。只是他自己从来不上心……”
夏临渊忙道:“楚王殿下的确是阳胜血亏……”
胡亥又重复了一遍,道:“韩信确有阳胜之状,近些年是越发不好了。”当初他与韩信章台殿中坐论养生,还曾说韩信喘息急促、俯仰摆动、汗出不畅等都是阳胜之症,叫韩信善自珍重。然而当时谁都没有想到,正值盛年、英武过人的韩信竟然会一病去了。
夏临渊又道:“人之生病,也与长居之处的水土有关。楚王殿下乃是淮阴人,久居东方。东方之域,天地之所始生也,鱼盐之地。海滨傍水,厨王殿下素日食鱼而嗜咸。这鱼者使人热中,盐者胜血。经年累月,勾动殿下身上沉疴,竟成不治之症,虽有妙手仁医,终究难救。”
胡亥低声道:“原来是这样么?”
夏临渊道:“其实东方黔首多有此疾,只是楚王殿下从前征战时伤了根本,全凭年轻撑着,看起来身体康健,实则内里血已耗尽。”
胡亥像是累了,潦草得一点头,上前一步,要俯身去看已故的韩信。
赵乾吓了一跳,忙张开双臂拦着,道:“陛下,死人腌臜,您千万看不得!”
“滚。”胡亥的声音疲惫而轻,是累极了的人才会有的那种声音。
皇帝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对近侍说过话。
他也从来没有对近侍认真说过“滚”字。
若说的时候,都是带着笑意的调侃,比如“赵乾,你这半日死哪里去了?给朕滚过来好好当差!”
赵乾惊住了。
胡亥用那种深切的疲惫声音又道:“都滚。”
于是满屋子的人都滚出去了。
胡亥走上两步,闭了闭眼睛,做好心理准备,探头去看死去的韩信。
却见一床素被把韩信从头盖到脚。
胡亥舒了口气,试探着伸手,把那素被从韩信脑袋处一点点掀开,直到露出了韩信的整张面容。
在此之前,胡亥从未如此长久得凝视过一个死人。
韩信年轻时,是个阴郁俊秀的小子。这么多年来,身材魁梧了,脸却没怎么变过样子。
刚死的人,样貌大约没怎么变。
胡亥如是想着,将那素被掀开了一角。
却见床上的那个死人,脸色蜡黄,奇丑无比。
不知怎得,他脸上的肉都瘪进去了,两颊凹陷,像是有谁从他腔子里面掐住了他的脸颊。
然而那眉眼、那骨相,确乎是楚王韩信了。
——韩信死了。
胡亥手一颤,那素被又落回去,盖住了那张蜡黄的脸。
阳光透过泛黄的窗纸洒了半室,房间里有种被金粉埋没的静谧。
有那么一瞬间,胡亥竟然就想一直这么坐下去。
坐在死去的韩信榻边。
他像是站在悲痛湖的水底,仰望着自湖面透下来的几缕光线。
他是这湖水的一部分,就像婴儿之于羊水,他感到诡异的安全,竟叫他不愿意离去。
为什么这情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