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烦躁地不停看手錶,神经质到走廊上经过的路人甲都会回头看。
……那个天杀的易岚坐计程车坐去哪了?太平山山顶还是香港迪士尼公园?现在都还没到!
三点四十六分。
我抬头,看见陈教授拿着几盒录影带跟报告板,身后跟着几个穿白袍的人,正走过来。
我立即高高举起手,夸张地打招呼:「教授──」
那个中年男人看见我没有很高兴,如果我没有大声地向他打招呼,他肯定把我当透明。他一脸惊讶,尔后又带点不屑地说:「……是你喔?你是跟易岚一起来的吗?」
我打赌这个死老头一定耳闻过我的事,我在同学之间的风评很不错,大家都知道有什麽搞不定找阿透就对了───因为我收钱办事,代打论文报告是强项,很少让教授抓到把柄。
也因此,在老师之间的评价极差,因为他们明明知道是我,却抓不到证据踢我出校门。
我死党易岚?易岚,他是另一种强,他擅长装乖宝宝,教授们个个被他哄得晕头转向,对他疼爱有加。
「对,易岚去了厕所,很快就会回来了。他怕漏听了重要的部分,叫我代听一下子。」
易岚啊易岚,有种你就来!等下我看见你一定要扭断你的颈子,我发誓!
「……进来吧。」
死老头一脸大便地拉开门,我也一脸大便地跟进去。
我牺牲大好假日替那个死溷蛋搞难爆的论文,看一个幻想自己有多重人格的精神病作「真情告白」,还要受这死老头什麽鸟气啊!啊啊真想就这样回家睡大觉算了!
想归想,我不能否认心底有点期待看见多重人格病患,毕竟你知道,桉例真的太少了──前提是,他是真的,不是装有精神病以脱罪,也不是蹲监狱太久而妄想出来的。
这种房间的结构我在书上看过,像隔离室,透过玻璃监察对方的一举一动。
医生们个个如临大敌,站成一整排,双手插在口袋,像要突显自己的专业形象。
我想,哈,现在连盲人都看得见他们穿着白袍了。而我则是污头秽脸地赶过来,还格格不入地穿着t恤牛仔裤,简直像误闯进医院来借厕所的死市井平民。
他们几乎掩盖了整片玻璃牆,交头接耳,像故意不让我加入般。
我探头,好不容易才找到最右边的一小片玻璃,看进去,裡头是白得快反光的另一间房。
只有一张椅子,有个男人坐在椅子上。
男人看起来满年轻的。
我偷听他们的对话才知道,原来他已经二十六了。
男人有张令人舒服的脸,此刻像来应徵模特儿般,不施脂粉地坐着,被他们评头论足。
……那沉寂而乖巧的姿态,看起来像心理变态多于疯汉,这样的人不可能是多重人格患者吧。
我现在很期待看他怎麽用三流演技装作自己有几个人格,扮演截然不同的人跳舞或歌唱,那一定很好笑。这个沉默的男人会怎样扮演?突然站起来大哭大笑还是跟空气作对手戏?
医生们开始介绍自己,逐个按下麦克风,向他说话。「……我是港大心理系教授陈永泰,这次是来帮助你的,请你明白这点然后跟我们合作。」
大家的介绍都很简短,空气中有股难以形容的压力,他们像隔着铁栏观察老虎般,想看牠威勐地张开血盆大口,却又怕会伤害到自己──虽然明知道老虎不可能破开铁栏,这个男人也不可能打破玻璃冲出来,而且……看啊,他那双白白的手可以干些什麽啊?
我觉得他们的紧张跟期待真好笑,明明当了这麽多年心理医生,竟然比我还要不自在,搞什麽啊?
介绍过一轮,但似乎没人要给我说话。
我站在陈教授旁边,儘管他只给我儿童半价位。
我硬是把脑袋挤进去,压下按钮,「嗨!你可以叫我阿透,我来这儿是为了写多重人格的论文。如果你是真的,请你尽情表现给我看!试试变调装第二个人的声音吧!」
我就这样按着键,声音传出去了,来不及了。
那个始终保持沉默,像扯线木偶的男人终于有了反应,他转头,看着我。
刹那,我们的视线隔着一块玻璃相遇,撞在一起。
我会用「撞」这个形容词是因为,他的眼睛像两潭深湖,空洞、深沉,看似平静如镜,失足跌下去才知道那是多麽、多麽地深,深到让人没有呼吸的馀地,叫人窒息。
我忽然有点后悔自己对他的挑衅。
我还未回过神来,教授已抓着我的手臂,拉我离开麦克风。他低吼:「你在干什麽!」
我呆呆看着他,虽然理解他的愤怒,却不知道他为什麽这样激动。
「你是第一天念心理学吗?你去挑衅一个有暴力倾向跟精神分裂的病人?」
「什……」
「他是个哑巴。」
「砰!」
突然一声巨响传来,我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护住头部。
虽然不知巨响与震动何来,但我微微蹲下,远离那片玻璃。我知道其他人也如此做。
我从手臂间隙看出去,看见那个男人,那个哑巴……
现在我知道发生什麽事了。
他刚刚突然抄起椅子──室内唯一的硬物,向玻璃掷过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