爷爷在那里走来走去,默默听别人说话,他并不c话,要是有人问到他的情况,他只是说:“我随便听听。”美国领事馆门口的人,倒也不见怪,也不避开他,大家就让他在旁边听。渐渐,爷爷发现,有好几个象他一样的老人,也象他一样只听不说,更不谈自己的情况。他们彼此也不交谈,象影子一样。后来,天天碰见,见面也是点点头而已。在美国领事馆外面,自带一个小板凳,一本中英对照词典,为人填表的黄牛,是那时懂得些英文的人,那些人要是遇到自己吃不准的英文词,就悄悄走上去,触触那几个沉默的老人,轻声请教他们。爷爷看到过,那几个老人,也都轻轻地告诉黄牛,或者在黄牛摊开的手掌心里,写下那个他推荐的词。但要是有人直接找到他们,央他们帮自己填表,他们总是马上就摇头,并飞快地避开去。
从美国领事馆的黑铁门里出来的人,总是被人群马上围住,同时有好几个人问:“哪能?”“撞到谁的手里?”不管是得到签证的人,还是没有得到签证的人,他们在签证处的经历,总是被不厌其烦地再三询问,他们在匆匆离开之前吐出的任何只言片语,也都在人群中引起阵阵涟漪。但是从黑铁门里出来的人,却大多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脸上多少都带着不能置信的惊奇,没有得到签证的,不能相信自己居然在几分钟时间里就被拒绝了,在他们看来,他们居然被美国拒绝了,走进黑色铁门之前所有的努力与梦想,在这时已经化为灰烬。得到签证的,不能相信自己的生活中的重大变化居然真的在这几分钟里面发生了,美国人接受了自己的护照,接受了自己,梦寐以求的新生活接受了自己。“你是什么专业?”“你是谁做的担保?”“你是到哪里?”“你是第几次拒签?”外面的人的问题渐渐将他们拉回来,“神学院。”“我表哥。”“到中西部。”“已经第四次了。”他们回答着门口陌生人们的问题。渐渐的,不同境遇的人开始有了不一样的表情,往往那些被拒签的人还比较镇定,因为他们早已在领事馆门口接受了签证困难的教育,有心理准备。而那些终于得到签证许可,被留下了护照,并交纳了签证费,得到了领取签证的预约单的人,常常会在外面突然哭起来。偶尔路过的人,以为那是为了没有得到签证而哭,而在门前聚集过几天的人,都知道签证成功的人才哭。
第六章 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(8)
爷爷收到鲁寄来的所有材料,一个很大的信封,信封上画着一只大鹰头。全家人都知道,这里面装着的,是王家最后一次机会。爷爷将里面的材料一一仔细看完以后,突然叫哈尼也去申请护照。“和简妮比起来,也许你更合适。”爷爷说,“你是范妮的父亲,去接生病女儿回家是情理之中的事。你年龄又大了,既没什么技术,也没有学历,不可能在美国留下去,他们会觉得你更没有移民倾向。”
那正是全家人都在饭桌上坐定,准备开晚饭的时候。大家都吃惊地看着爷爷,因为这些天来在街上风吹日晒,他的脸色有点黑,有种果断的样子。
哈尼好象不明白似地盯着爷爷,但是,他的脸渐渐红了。在哈尼的记忆里,这是从1963年自己被迫到新疆农场去以来,爷爷第一次这样直接的表示出对他的轻蔑。虽然他早就体会到了爷爷对自己的失望和放弃,但这样直接表露出的轻蔑,真的还是第一次。哈尼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他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他高中毕业时,和朗尼一样,都是家庭出身的关系,考不上大学。到了维尼,连初中升高中的时候,也不可能考进重点高中读书了。但只有一年是例外,那是1964年。那一年高考时,将家庭出身的界限放宽,一大批因为家庭出身问题在1962,1963年没能考上大学的高中毕业生终于在1964年再参加高考时,得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。但哈尼那时已经因为黑灯舞会的事件,被送到新疆去了。他是王家唯一的一个可能在1964年挤进大学的人,但却失之交臂。哈尼能感受到,爷爷对这件事,一直不能原谅,好象他要为王家没有一个大学生负责,这也是哈尼一直的心病。他做不到象朗尼和维尼一样的理直气壮,因为是别人剥夺了他们的机会,而他,却是不肖。他真的也想把自己从1949年以后一直放在心里,而且也象爷爷的抱怨一样的抱怨,象爷爷一样说出来。他要说:“要是你不是一定要留在上海,不是思想那么进步,我们也就不是现在的样子了,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