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他来探望,七叔正好回来住两日。单手抱着称心和他的下属在庭院里坐着喝茶聊天,样子平和的很,因为称心睡着了,他们说话都轻声细语的——那场景是难得的平静。没有敌机轰炸,也没有枪炮声,围着桌子坐着的几个男人,肩上的将星扒下来比水果盘里的桔子都多……就因为那么一个小婴儿,他们都暂时脱去了一身戾气和硝烟。
他当时没好进去打扰,先去见七婶了。
七婶正忙着让人准备午饭,看到他就先塞了好吃的给他。看着他吃,问这问那的。
他笑着问了句怎么七叔还抱着称心妹妹呢?
七婶笑着说,他那宝贝闺女,这两日得他抱着才睡的安稳,有什么办法?就让他抱着吧。等他走,要是称心还闹腾,我就让人给他送过去。
七婶笑的很温柔。虽然是瘦弱的很,精神却极好,看不出劳累的样子来。
不过他要仔细看看,看得出还是化了一点点的妆。不知道是因为家里有客人,要显得隆重,还是因为要掩饰不怎么好的气色……他想从他第一次见到七婶,十几年过去了。
要是七婶总是那个还微微有点胖的女子就好了。
那时候他母亲还在。
他母亲头一回见到七婶,也和爹爹说,七少奶奶可真好看呐……七婶现在还会和他说说他母亲。大概也只有七婶还惦着他仍然是个会想念母亲的孩子了。旁人不是不愿意提,就是根本也不记得那个人了……
那天他看七婶忙着,外头还有电话找她。七婶应着,顺手还盛了一碟小点心给他,让他尝一尝味道,说是刚出炉的。七婶去接电话了,家里的帮佣告诉他,太太外头还有工作的,还是在医院。他很意外,以为现在七婶是安心在家里带小妹妹的了,没想到居然还要做事。等七婶回来他再问,七婶说,原先是那样想的,可是计划哪里赶得上变化。七婶当时没有来得及细说,后来他才听说,七婶接管那所妇幼医院,虽说是因为前长官索幼安夫人的拜托,其实另有一层意思,是因为七婶初来重庆当日遇到空袭,和那医院结了些因缘的。所以婶婶听到说是这家医院,并没有怎么犹豫便重新出去工作了。除了这所医院,她也参与了其他妇女组织办的救援会。
七婶还是重情义。真能专心一意地留在家里,不管外头的水深火热,她是做不出的。大约这段时间就还是这样辛苦吧……像七婶这样的女性,是够的,辛苦也着实辛苦。
陶宗麒又叹了口气。
他个子很高,边走边心不在焉地想着心事,额头正碰在低矮的树梢上。
这一下碰的不轻,额角立刻疼起来。
他站下揉了揉额头,就听见有人叫他麒麟少爷。他没想到这就被人瞧见了,一看是张妈,倒也就没什么不好意思了,笑着问道:“张奶奶,小婶在里头?”
“在呢。”张妈笑着答道。
陶宗麒发觉张妈瞧着自己也是笑微微的。虽说许是因为很久没见着他了,可他此时觉得张妈这么笑,有点旁的意思吧……他便也微笑道:“张奶奶怎么这么瞧着我呢。”
张妈却不说什么,仍微笑着,从里头出来的秋薇阿姨就说:“麒麟少爷来的正好,小姐刚刚还念叨您呢……小姐,麒麟少爷回来了。”
“麒麟回来了?”里头柔婉低沉的一声呼唤,不疾不徐地念了出来似的。随着这一声,陶司令太太程静漪从花厅里走出来——正值隆冬,花厅里却是极暖和的,程静漪便只穿了长及小腿的浅葱色羊毛裙和樽领羊毛衫,围着白色的围裙,都没来得及解下来,出来望了这高高大大的青年——比起六年前那青涩少年,如今这个青年军官看起来已经十分沉稳,个子虽没有他的叔父陶骧高、也没有他那么壮实,却如临风的修竹一般,颀长直立,清秀美好……程静漪笑道:“刚刚还说起你——也该来了。”
陶宗麒笑着过去,还像小时候那样,每回见了小婶婶必然要拥抱一下的。只是如今不能像从前那样腻着不肯离开,可还是拥抱了一会儿,说:“小婶婶,可见着您了。”
他也不管在外头是怎么个样子,在小叔小婶这里,就立即变了孩童,而且还不会觉得不好意思。
静漪拍拍他的背,笑道:“来,先来坐一坐……张妈,去给我们煮咖啡吧,等会儿我们上去喝——你七叔前两日由石将军送了两罐咖啡豆来,咱们先尝尝。好喝你就带走,咱们不告诉他的……”她边说着,便和宗麒进了花厅。
沈秋薇同他们一起进来,坐的稍远些,继续修剪面前的那盆盆景。
陶宗麒等静漪坐了,才在桌边的凳子上坐下来。他看着桌上大大小小摆了几盆兰花,因养护的很好,含苞待放的,瞧着许是在春节就盛开了呢……他看那一枝枝兰叶,青翠欲滴……他仿佛闻得到花香。
兰花香是很清幽的……
“有心事?”静漪见麒麟儿坐下来便沉默了,不像是以前来,总是急着要把这段时间